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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〇一 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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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哥!”衛春華猛地一轉身,倒把馬善均嚇了一驚,跟著舉手道,“論理兄弟不該開這個口,但今日這事叫我們遇上了,總不能眼睜睜看著,還算什麽俠義中人!”馬善均已經會意,笑道:“老弟是要借幾兩銀子使?成!咱們兄弟有什麽說的!”衛春華大喜,又作了個揖道:“大哥真是仗義疏財,不枉了鄉裏這‘馬善人’的稱號。事不宜遲,先去倚紅閣把那姑娘救下來再說。”

馬善均一邊還禮,一邊呵呵笑道:“老弟休要取笑!我倒不為別的,只是你我兄弟一場,我總沒什麽表示的,這成人之美的事難道還不會做?”衛春華怔了怔,又聽他道,“我這個記性!老弟今年有三十了吧?”

“兄弟是三十一歲。大哥問這個做什麽?”

“你是真耿直,還是跟老哥我裝迷糊?”馬善均拍著他肩背笑道,“你給那姑娘贖了身,然後打算怎麽著?要不是家裏窮得過不下去,或是身世孤苦的,但凡有點出路也不會走這條路。終不成你救完了人,再看著人家跳回火坑裏頭去吧?”

衛春華聽了半天,才明白他是想讓那女孩子跟了自己,登時滿臉通紅,連連搖手道:“這怎麽成!我、我可從來沒想過!我一個跑江湖的草莽漢子,人家哪能願意!”

“你怕她不願意?她怕你不願意才是正經!”馬善均見他靦腆,不由得好笑,邊引他上了馬車道,“佳人落難風塵,幸得英雄救美,便以身相許,這出戲碼幾千年也不知道演了多少回了,我看你老弟也是逃不掉的,乖乖地認了命便是。”

說話間已到了倚紅閣前,因是白天,兩扇黑漆大門緊緊閉著,裏頭也聽不見些響動。馬善均便上去敲門。衛春華向門頭一望,不由得停了腳步。

那來應門的是個十四五歲半大不大的丫頭,卻認得馬善均,當下堆了笑將兩人讓進院內,往裏頭喊了一聲,早有個身段苗條體格風騷的婦人接出來,張口先道:“可是我說今天早起那玉蘭樹上喜鵲聒噪,敢情是馬老爺貴人光降賤地!怎麽就舍得我們一拋兩三個月,害亭亭姑娘懶怠吃懶怠動的,人都瘦了一半!——這位爺敢是初來?真好人品氣派!不知怎麽稱呼,在哪裏發財?”

衛春華自進門便負手而立,也不說笑,待她一篇話歇了,方沈聲道:“綠樹春嬌明月峽,紅花朝覆白雲臺。”那婦人一楞,忙道:“臺上朝雲無定所,此中窕窈神仙女。——原來是掌堂的爺們,恕奴家眼拙了。”馬善均聽他兩個對切口詩,才知道這倚紅閣也是紅花會堂口下管的,笑道:“這鬧到一家子去了!你九爺使的好促狹,也不提前對我說知!”衛春華笑道:“江浙地面向來是趙三哥在管,杭州我是初來,大哥又不是不知道,怎麽算我促狹?我還是剛看見外面大門上紅花門簪,這才向老板問一聲。”又沖那婦人一舉手道,“敢問老板怎麽稱呼?”

紅花會在江浙閩三省勢力最大,坐擁八成以上田商產業,儼然是一方地頭蛇。那婦人聽說他是紅花會中人,早已嚇得戰戰兢兢,忙忙地道個萬福。又聽他說“趙三哥”,馬善均又管他叫“九爺”,心裏一動,試探著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是總堂當家的衛九爺?奴家姓金,小名原叫喜善,後來見了馬老爺,不敢重了諱,索性就叫喜兒了。九爺隨便著叫就是。”

衛春華聽她初時口齒還有些滯澀,到後來又一串連珠炮也似,不由好笑,點頭道:“衛某是客,金大姐是主人,不必太拘束了,可不是怪我仗勢欺人麽!”那金喜兒又一疊聲地稱是,將兩人讓進屋去,擺了清茶細點,口中有的沒的只管寒暄。

馬善均一揚手道:“算我怕了你金姐這張嘴,成不成?九爺來是有事,你只管啰嗦!”金喜兒聞言忙住了口,瞟了衛春華一眼,才道:“請九爺吩咐。”衛春華這時倒躊躇起來,斟酌著詞句道:“聽說金大姐近日新買了個姑娘,衛某想見見不知成不成?”金喜兒頓了頓,方道:“九爺是說今兒從西湖邊上抓回來那個?成!九爺說的,哪能不成!只一件,那丫頭性氣不好,又有點……”說著往頭上一指,“九爺多擔待些個。”回身便叫人交待一番,笑吟吟地看著衛春華。

衛春華自然知道她想些什麽,便暗自思忖,這院子是紅花會屬下,自己早該想到的,便不至於如此貿然前來。以自己身份,開口要人沒個不依的,只是叫這些人把紅花會當成什麽?何況自己年過三十未成家,也是存著個“知音難覓”的心思,今日只要把人帶走,這一生是好是歹,也就再無餘地。想到這裏猛然一驚,便搭訕著道:“倒不是我願意管金大姐家的閑事,但大白天的,又人多眼雜,那麽待一個姑娘也是不好。——她既是賣身進來了,為什麽還跑呢?”

金喜兒忙應聲道:“九爺教訓的是,奴家也嗔著趙路兒不知分寸,罵過他一頓。有一樁九爺不知,那個丫頭是跑海外的私船從海上撈起來,賣到這裏的,身世來歷什麽的一概不知道,問她也不說,倒像是落海以後壞了腦子,剛來那陣連梳頭穿衣都弄不清爽呢。就這樣還知道跑,一眼看不住,人就沒了,這半個月怕不是跑了有五六回!我們這門裏雖然不幹凈,又不曾虧待了她,她倒好折了我的本去!論理也是欠揍!”

衛春華想以她立場,這話也是應有之義,便點了點頭,又道:“既然是這麽個人,你當初為什麽買她呢?”

“九爺有所不知,”金喜兒飛了個眼波過來,神色也愈加靈活了些,只笑道,“那丫頭年紀是大了些,我先只當十八歲,問起她本人來,說是趕到十月份就滿十九了,但還是個完璧的身子,也就罷了,這是其一。二來她模樣胚子雖不是上上等的,也看得過去,雖有時候苶苶呆呆的,看意思並不蠢笨。這其三倒是個意外,誰料她竟彈得一手好琵琶!且是口齒喉嚨都好,待會兒來了,叫她伺候九爺個小曲兒,也是好的。”

正說著,已有人引了那女孩子進來。金喜兒因方才那番話,便吩咐人去取琵琶,叫那女孩子:“楞著做什麽!這是衛九爺,這位是馬老爺,還不趕緊見禮!倒讓人看著是我沒規矩,不曾管教你!”

衛春華定睛看時,果然就是湖邊見的那人,已是收拾得齊整,換了身香色繡雲紋掐牙小襖,底下白綾裙子,略施些脂粉,卻顯得一張臉越發蒼白了。見人也不擡眼,徑直便蹲下福去,這時衛春華才看出她全身都止不住微微顫抖,連說話也像噎著氣一般:“衛、衛九爺萬福,馬老爺萬福。奴家九、九娘,侍候二位老爺。”

“你叫什麽?”

“奴、奴家姓蘇,名叫九娘。”

衛春華哈哈一笑:“這倒巧得很!你也行九,我也行九!”金喜兒便賠笑道:“這丫頭名字不好,沖犯了九爺,趕明兒我給她另改一個。”衛春華擺手道:“這何必呢!我又不是皇帝老子,天底下重名的都要改,也忒霸道的了。”馬善均也笑道:“你也九她也九,倒像有緣分似的。”

三人正自打趣,忽聽那女孩子冷冷道:“我又不是行九,跟爺扯不上關系。”衛春華和馬善均都是一怔,金喜兒早上前揮手扇了她一個耳光,罵道:“賊妮子,沒上沒下的!這有你說話的份兒嗎?”她是幹老了這一行的,耳光打得純熟無比,那女孩子連鬢角也沒刮毛了一點,眼淚只在眶中打轉,卻忍住了不落下來,側著臉狠狠瞪了她一眼。恰此時琵琶也送到了,那九娘接過來,又向二人一蹲身:“不知衛九爺和馬老爺想、想聽什麽?”

衛春華看金喜兒又要罵,忙搶在頭裏道:“不拘什麽,揀你熟的唱一個吧。”九娘便不說話,戴了玳瑁指甲,按品雙彈定音,又調了調琴頭上軫子,右手輕攏慢撚,抹挑勾剔,叮叮咚咚地彈將起來。衛、馬二人都沒聽過這般曲調,不由得側耳靜聆,那九娘幽然唱道:

“一帆風雨路三千,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。恐哭損殘年,告爹娘,休把兒懸念。自古窮通皆有定,離合豈無緣?從今分兩地,各自保平安……”

尚未唱完,金喜兒已忍不住斥道:“青天白日的,唱得這般喪氣!當著兩位爺,也不怕忌諱!”九娘卻也不怕,斜了她一眼道:“我就會這個,爺還沒嫌棄呢,你又說話!你倒長進了,不是說我唱的都聽不懂麽,今兒又聽懂了?”金喜兒便大怒起來,又要上前時,衛、馬二人在旁做好做歹勸了回來。衛春華其實也是粗人,極少聽這些的,只聽出裏頭有“骨肉”、“爹娘”之類,頓時心生惻隱。正要開口,見九娘低顰了雙眉,一排細白的上牙緊緊咬著下嘴唇,像是不堪苦楚一般,跟著身子晃了晃,摔倒在地,竟是昏了過去。當下一驚,也顧不得嫌疑,上前抱起她放在椅上,扯開領口看時,果然身上新打的鞭痕都滲出血來,跟貼身小衣粘在一處,摸了摸脖頸滾燙的,便回頭喝道:“還楞著做什麽!請大夫去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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